《北京文學》創(chuàng)刊于1950年,由北京市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主管、北京文學期刊中心主辦,是一份刊登包括中短篇小說、報告文學、散文隨筆、詩歌和文學評論等多種優(yōu)秀作品的大型綜合性文學雜志。《北京文學》目前擁有兩本雜志,原創(chuàng)版《北京文學》(精彩閱讀)刊發(fā)中短篇小說、報告文學、散文隨筆、詩歌和文學評論。主打好看小說,聚焦報告文學,力推青年詩歌,追求清新感,現(xiàn)實感,大眾性和可讀性。選刊版《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第一時間精選全國文學刊物刊發(fā)的優(yōu)秀中篇小說,擷千種書刊精華,創(chuàng)獨家選刊氣象。《北京文學》的第一任主編為老舍先生。

《北京文學》2023年第5期封面。

撰文|徐兆正

徐兆正,哲學碩士,文學博士,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現(xiàn)任教于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文藝批評研究院。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與評論,兼及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研究。文章散見《讀書》《文藝爭鳴》《當代作家評論》《小說評論》等刊。

從《矮門》中可以牽出許多故事的頭緒,如“我”關于祖父淡漠的印象、北京一戶工薪人家拮據的生活、父母和祖父的青春記憶、父子失和又重歸于好。它們有的發(fā)生在當下,有的則在遙遠的過去。但無論是哪段故事,李唐似乎都不準備深入地寫,他只是以蜻蜓點水的方式一一點染,然后掠過那些標題:房間、夢境、天空、風雨、舊物、舊事……這個由十六則片段組成的小說既缺乏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起承轉合,也看不到任何戲劇性的因素,而且似乎沒有一個能夠籠括全篇的題旨。因此,初看《矮門》,小說近似羅布-格里耶的路數,但細讀一過,又發(fā)覺全然不是這回事?!栋T》代表著李唐重返福樓拜的努力。

昆德拉曾在比較了《情感教育》的兩個版本后,指出福樓拜的美學意圖是將小說非戲劇化,亦即“將一個行為、一個動作、一句對白……溶解于日常生活的流水之中”。此類看法,與班維樂評騭《情感教育》之語不謀而合:“沒有小說化的小說,和城市本身一樣地憂郁、迷漠、神秘”。在我看來,當李唐以點染的方式勾勒蝸居在老式單元樓一家三代人的生活時,其情境、氛圍也大率類此。不論讀者是否同此經歷,都會不由覺得小說完整地截取了一段真實的生活,而這種生活參照觀察者的角度、遠近,或顯示出平淡,或透露以親昵,但終歸是現(xiàn)代人的生活,也是福樓拜所確立的現(xiàn)代小說的正宗。

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高中寫詩,大學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小說集《菜市場里的老虎》《熱帶》,長篇小說《上京》《身外之?!返?。

誠然,《矮門》也賡續(xù)著李唐自身的風格,我指的是那種幻想性、童話性的因素,它們見于作者不同時期的作品:《熱帶》《身外之?!贰对虑蚍康禺a推銷員》《菜市場里的老虎》。在這一篇,幻想性的部分即是作品里反復出現(xiàn)的鸚鵡。鸚鵡原是被主人公李敞的爺爺買回家的,老人故去后,李敞移居祖父生前居住的次臥,這讓他產生了“鳩占鵲巢”之感。后來,他偶爾還會幻視到那只被父親放走的鸚鵡。李敞覺得,鸚鵡是祖父的象征。此處大概便是《矮門》與福樓拜的作品略有不同的地方:幻想并未被施以反諷而遭驅逐。不過,我們分明也記得福樓拜的筆下也是有一只鸚鵡的,名叫琭琭。

在福樓拜的《一顆簡單的心》里,經歷了悲欣交集的全福一無所有,唯有琭琭陪伴著她,其形態(tài)從活體到標本。反觀李敞的祖父又何嘗不是如此?晚年的他因為做了氣管切除手術整日喑默,亦是從多舌的鸚鵡得到安慰。福樓拜不曾寫全福故去之后的事,可是在《矮門》里我們卻看得很清楚:老人已從家庭成員的記憶與話題中淡出,“爺爺在他的印象里只是一個漆黑的影子”。正是這個影子,令李敞認為鸚鵡喻示著爺爺,如今鸚鵡飛回,很有可能也是爺爺要向他說些什么事。

除此以外,鸚鵡還暗中指涉著李敞的父親李德生。在小說里,祖父的寡言與父親的多語恰成一組對照:前者終日望著窗外榆樹一言不發(fā),后者則喜歡“攢一堆有趣的事”,如撲克牌一樣不由分說地發(fā)給他人。成年之后,李德生依舊喜歡講話,他以之辨別朋友,找到工作,娶到妻子,也相信彼時尚在襁褓的兒子,是“上天賜給他最忠實,也是最重要的聽眾”。以此觀之,李德生后來將李敞爺爺遺留的鸚鵡放生,除了李敞的母親嫌其聒噪,是否也因為潛意識里他把鸚鵡當作了說話的對手?

李德生試圖通過對兒子講故事以建立親密的父子關系,進而彌補自己幼時的缺憾。可是,隨著李敞的長大,父子之間亦無可避免地變得陌生:“李德生的故事翻來覆去不知講了多少遍,往往李德生剛開口,李敞便已想出下文”。小說標題“矮門”指向的即是兩人爆發(fā)的沖突。在那個時刻,李德生恍然發(fā)覺人到中年,身邊已無傾訴的對象,自己的故事既逗不樂妻子,兒子也沒有耐心再聽他長篇大論——有時與滴滴乘客閑白幾句,還會得到一個差評。因此,李德生與兒子的關系,也就重新回到李德生與父親的相處模式。李敞祖父的沉默固然是由于手術,但也同他在鄉(xiāng)下替人代寫書信蒙受了不白之冤有關。為此,他才主動關閉了與世間交流的渠道(聲音與文字),但李德生既非如此,為何兩人殊途同歸?——李德生或許還覺察到,自己在那一刻變成了自己的父親。

至此,我們終于看到了將十六則片段合為一篇的根據:李唐在《矮門》試圖寫出的,是一個家庭的百年孤獨。人們常說家是溫馨的港灣,確乎如此,但家何嘗不是一個個孤獨個體的集合?請不要誤會,這里的孤獨絕不是說彼此之間出現(xiàn)隔閡,或難言其隱,或各懷心事;這種孤獨不涉?zhèn)惱恚P乎存在,它意謂著即便敞開懷抱、接受以上的一切,個體仍要承擔無可慰藉與難以遣述的心緒。作者在小說中曾提到科塔薩爾的一個短篇《被占的宅子》——在父親非要闖進自己的小屋消毒時,李敞想到這個題目,但同時又覺得相對于祖父,自己也是一個“占據者”,因為這原是他的房間。

李唐并非絕對的悲觀者,所以他為這篇小說留下了一個開放式的結局:清醒過來后,李敞回想起昏迷前“看到”的那只鸚鵡,希望父親多講一些爺爺的舊事。于是,此前略有陌生的父子關系在對爺爺一生的重述中得以修復,而侵占了這座宅子的“孤獨”幽靈,似乎也被清除。

文末,容我說兩句題外話:在文學史的現(xiàn)實主義這一脈,福樓拜既是起點,也是終點。他終結了巴爾扎克的戲劇性,而身后那些過分忠實于現(xiàn)實的作者又將他的道路走得越發(fā)狹窄。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矮門》是一次充滿意味的嘗試。

《北京文學》配圖(插畫作者:陳藝文)。

附《矮門》節(jié)選,全文發(fā)表于《北京文學》2023年第5期。

李敞煩透了。首先是這門。

進出時,就覺得要受門楣的襲擊,盡管并沒有一次真的撞到。視覺的誤差每每令他心驚膽戰(zhàn),而他厭惡每次通過時的這種小小的偷襲,小小的不得已。當然,并不是什么大事,然而每次都造成他情緒的些許波動。平靜時還好,如若心情暗淡,就開始憎恨這門,心想不如再低一點,這樣自己定會更加注意,或是高大一點,就不會有任何問題。如今不上不下、不寬不窄,真像一把鈍刀懸于頂上。

不幸的是,進入高中以來,心情暗淡的狀況已成常態(tài)。他被學習跟不上、與同學處不好關系所困擾。他緊閉雙唇,并不想以此獲取任何安慰或同情,相信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重獲內心的安靜。

可是,安靜亦不可得。李敞正苦思冥想某些問題時,忽然就會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一盤水果端至面前。有時,他正偷偷玩手機,那腳步聲簡直要把他的心臟驚嚇出來,不得不時刻防備腳步聲的突然襲擊。他想,為什么自己就不能擁有對方敲門的權利呢?進而又想到,門根本就沒關過。

怎么就想不到關門呢?于是,他首次關上了門。最開始還無異樣,不過十分鐘后,門就被打開了。當然,這也在李敞的預料之中——他雖是背對主臥,但背脊時常能感受到來自李德生和蘇云的目光之灼?,F(xiàn)在,他用一道原本痛恨的門阻隔了窺探的目光,心中涌出幾分小小的得意。

“怎么關門了還?”李德生狐疑地推門而入,四處打量,好像兒子的屋里藏進了什么秘密。沒有秘密,李敞想,所有的秘密都已經在你剛剛穿過的門上了。

“為什么不能關?”李敞反問。

李德生露出一副不明情況的呆樣,“呃,不通風啊?!?/div>

“可以開窗。”

李德生歪著頭想了想,有些苦惱似的退下。李敞再次將門關嚴。他將手放在實木門扇上,之前爺爺還在時,這是一扇鐵欄和紗窗組成的彈簧門。他好像第一次認識了這門,它不再是苦惱的來源,而成了朋友,成了武器。

又寫了大約一刻鐘作業(yè),門把手再次轉動,蘇云走了進來。她坐在床沿,親切地問他學校的情況,中午的伙食,跟同學相處是否融洽。他仍然是老一套:用最快的語速和最簡潔的詞語,說明一切都好。最后,蘇云說:“門別關了?!?/div>

“為什么?”

“我們的門也是開著嘛,這樣通透?!薄?/div>
 
“爺爺在的時候,不也經常關嗎?”

蘇云顯然有些生氣了,而強壓怒火,“爺爺是爺爺,你是你!”

“我不知道關門有什么問題?”

“那開門又有什么問題?”

兩人互不相讓。蘇云忽然想到自己讀到的那些公眾號,此時才是真正的考驗。她的表情緩和下來,走之前說:“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彼秊檫@句既沒有放棄立場,又留有余地的話感到滿意。

“這熊孩子就是沒事找事兒?!崩畹律吹介T再次關閉,滯后的怒氣才開始翻滾。

“這是青春期。”蘇云冷靜地說,“青春期的孩子需要有自己的空間,隱私。”

“什么隱私?”李德生冷哼一聲,“偷偷玩手機還是看課外書?隱私就是不想讓咱們監(jiān)督他學習唄!”

“也不能這么絕對?!碧K云雖然覺得此話有理,但她知道李德生的脾性,就像他講故事一樣,如果有支持他的聽眾,一定會做得更加起勁。公眾號里說,不要跟青春期的孩子硬碰硬,結果只會兩敗俱傷。

只是關上一扇薄薄的門,就好像重新獲得了自己的世界。李敞在并不大的屋子里來回走動,如同國王巡視新的領土。不過,冷靜下來之后,他又有些莫名難過。他看著放在書桌上還未來得及吃的蘋果,已經迅速氧化變銹了。他還想到了爺爺,上高中以后,他就很少再想到他了。此時,他想到爺爺在此屋住了三十多年,想到他每次通行時都要低下頭,在這扇狹窄的門前。

(節(jié)選)

撰文/徐兆正
編輯/羅東
校對/柳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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