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黑格爾、席勒、謝林、費希特、施萊格爾……
天才總是成群地來,涌入這座寧靜的小鎮(zhèn),激蕩起世界歷史的重要時刻。
法國大革命之后,德國小鎮(zhèn)耶拿成了德意志知識生活和知識精英的據(jù)點。他們匯聚在這里,組成了一個思想家社區(qū),不僅探討科學、形而上學問題,還探討政治和人文問題。他們不僅質(zhì)疑社會傳統(tǒng),還決定重新思考當時的世界。他們對個人和自然的看法徹底改變了后來人對現(xiàn)實的理解,為現(xiàn)代社會的到來做了相應的思想觀念準備?!兑?800年》是一部哲學人物群像著作,講述了18世紀末19世紀初德國耶拿知識分子的生活和思想。
《耶拿1800年》,作者: [德] 彼得·諾伊曼,譯者: 張見微,望mountain|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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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時間過世的德國哲學史家迪特·亨利希在《在康德與黑格爾之間:觀念史講座》中試圖告訴人們一個有些出乎很多人意料的事實:從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首版在1781年出版到黑格爾最后一部代表性著作《法哲學原理 或 自然法和國家學綱要》在1821年出版之間,也即德國古典哲學的黃金時段或核心時段,不過只有短短四十年。
在哲學史上,我們都清楚德國古典哲學這一章是從康德、費希特、謝林到黑格爾的一個體系取代另一個體系,然后再被一個更新的體系取代(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曾說:你還沒有埋葬前人,但是埋葬你的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門口了)這般波瀾壯闊、讓人應接不暇的幾十年。同期的現(xiàn)實史相比哲學史也不遑多讓,大致對應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到之后拿破侖的興起與失敗,以及后來1848年大革命之前“萬馬齊喑的”復辟時代。精神史發(fā)展的表形形式通常是兼具連續(xù)性與斷裂性的,或者說是表現(xiàn)為從量變到質(zhì)變的,人類精神的確有時候是一天比一百年發(fā)生的事情還多??档?、費希特、謝林和黑格爾,似乎人類精神就是這樣線性地展開,不過這只是一種韋伯意義上解釋與理解的“理想類型”,其間還交迭著許多其他重要的思想家和觀點,我們?nèi)匀挥斜匾粩嗟剡M入當時的語境之中以理解相關(guān)問題的復雜性。
哲學家卡爾·洛維特在《從黑格爾到尼采:19世紀思維中的革命性決裂》開頭還在反復撥弄著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 或 自然法和國家學綱要》序言里提及的關(guān)于此岸世界與彼岸世界的薔薇與十字架的隱喻,只是洛維特和我們都知道那種世俗化、祛魅的、合理化的現(xiàn)代世界在黑格爾身后已然是無法改變的趨勢了。那么,黑格爾對維持和解狀態(tài)的努力也就成為了一場徒勞。按照洛維特的分析,在黑格爾之后,不論哲學分裂為虛無主義、存在主義還是社會科學等幾個方向,之前的那種統(tǒng)一性顯然已經(jīng)成為明日黃花了。19世紀初的這段歷史似乎距離我們這些現(xiàn)代人來說非常遙遠和陌生,而存在距離方才使得這段歷史成為被想象的對象以及使得與現(xiàn)實生活相異的異托邦成為可能。
耶拿-魏瑪這對雙子城位于德國東部,若兩百多年后走在耶拿或魏瑪不甚繁華的街頭,會感到它們或許并沒有經(jīng)歷或遭遇什么現(xiàn)代性危機,兩百多年來時間就像是靜止的一般。彼得·諾依曼說,“當革命在巴黎已宣告結(jié)束,它在耶拿才剛剛開始?!保ū说谩ぶZ依曼:《耶拿1800年:自由精神的共和國》,張見微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9頁)但革命以及與之關(guān)聯(lián)的現(xiàn)代觀念或觀念群似乎只是在耶拿(以及魏瑪)一閃而過,然后耶拿(以及魏瑪)就像泛起漣漪的池塘一樣又復歸平靜。更為準確地說,在耶拿(以及魏瑪)革命或現(xiàn)代性等事物似乎并沒有取得太大的實現(xiàn)。
1789年,法國大革命,攻占巴士底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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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英美哲學與歐陸哲學分歧甚多,但是雙方基本都承認或認可——只是從各自的角度承認或認可——康德所做的工作。如何理解理性與意志的關(guān)系,是理解康德思想的內(nèi)在張力,乃至理解作為普遍性的啟蒙運動與作為特殊性的德意志啟蒙運動之間分歧的關(guān)鍵所在。如若認為康德之后的德國智識界的思想發(fā)展線索是對康德的根本背離(如我親愛的導師克里斯·桑希爾教授在《德國政治哲學:法的形而上學》里面所說),那就是選擇性地忽視了康德思想中的幽暗面(這里不得不提以賽亞·伯林在《浪漫主義的根源》中對康德的意志問題的分析的價值)??档滤枷氲膹碗s性在德國古典哲學后續(xù)的曲折發(fā)展中得到展現(xiàn),后面這幾位都同時是他的批判者與繼承者。誠如彼得·諾依曼所言,“康德的革命創(chuàng)造了一種反革命,這種反革命與別的反革命的關(guān)鍵區(qū)別在于,它將自身視為革命的延續(xù)?!保ū说谩ぶZ依曼:《耶拿1800年:自由精神的共和國》,第170頁)如果要考察德國精神的特殊性或其走向現(xiàn)代化的特殊道路,似乎緊接著康德的那段時間——也即19世紀初——是重中之重。這種后康德的故事敘述的諸多線索又恰好在1800年左右的耶拿-魏瑪交匯。
19世紀初的德意志智識精英以一種自身所有的非常獨特的方式對啟蒙運動、民主制度、法國大革命等現(xiàn)代事務做出回應并將它們?nèi)菁{入自身之中。根據(jù)輝格史觀,1933年到1945年的這段黑暗的歷史總是讓人們覺得在19世紀初德意志智識精英放棄世界主義走向民族主義的轉(zhuǎn)折是非常成問題的。那似乎考察1800年左右耶拿-魏瑪這些德意志智識精英的狀況就對理解相關(guān)問題大有助益了。我們通常認為19世紀初德意志落后的社會政治狀況與精神狀況已經(jīng)開始與蓬勃發(fā)展的現(xiàn)代世界脫鉤,并產(chǎn)生了應激性回應,而隨后的發(fā)展又使得局勢激進化。當這些思想家們每天考察著人類理性能力、自然、宗教、語言與文體等問題的時候,外面的世界早就已經(jīng)在朝著大眾民主化、工業(yè)化與理論的社會科學化大步前進了。
黑格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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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總是不斷神話在耶拿戰(zhàn)役的炮聲中送出最后幾頁《精神現(xiàn)象學》手稿的黑格爾,以及在勝利之后率部隊開進耶拿城,被黑格爾稱為“馬背上的世界精神”的拿破侖。似乎黑格爾和拿破侖在耶拿作為哲學家與政治家的相互映射與神話使得世界精神得到了具象化。但是那個黑格爾-拿破侖的耶拿不過是達到最高點時的旋即落幕,而彼得·諾依曼還是非常巧妙地將這本書的考察時間段移到了稍早之前耶拿-魏瑪在精神史上初興的那個年代。在黑格爾和拿破侖到來之前,歌德、席勒、費希特、施萊格爾兄弟、謝林、諾瓦利斯在耶拿-魏瑪早已常住或逗留,但是他們之中并沒有一人是出生自這里:歌德是法蘭克福人,席勒是石勒蘇益格-荷爾施泰因人,費希特是薩克森人,施萊格爾兄弟是漢諾威人,謝林是符騰堡人,諾瓦利斯是黑森人,那時候甚至都還沒有統(tǒng)一的德意志民族國家?;蛟S這個名單還可以再加上維蘭德、赫爾德和斯塔爾夫人等人,這些人也都不是本地人。
在人類歷史上,會經(jīng)常突然在一個時空內(nèi)涌現(xiàn)出一群偉大人物,這種現(xiàn)象正是印證了葉雋提出的僑易學的核心觀點“從物理位移到異質(zhì)相交”。巧合的是,日耳曼學正是葉雋的主要研究領(lǐng)域之一,或許他在形成自己的僑易學理論時,從1800年前后的耶拿-魏瑪這段時空中獲得了一些重要的啟發(fā)。由于當時耶拿-魏瑪所在的薩克森-魏瑪-埃森納赫公國在卡爾·奧古斯特治下相對寬松穩(wěn)定的政治環(huán)境以及統(tǒng)治者對文化的熱愛,使得這里匯聚了眾多來自其他邦國的德意志智識精英。這些來自德意志各地的各類性格迥異的偉大人物在此交匯碰撞,不僅留下了很多佳話,甚至也產(chǎn)生過一些不愉快,但他們的活動其實是在德意志民族國家誕生之前就先行孕育了一種德意志精神。
歌德像。
法國(大)革命不是要在德國理論中加以實現(xiàn),而是要連它一起摧毀?;蛘哒f法國(大)革命在德國理論中的實現(xiàn)就是對德國理論的消滅。馬克思將康德的哲學稱為“法國革命的德國理論”,但真正在上述意義上“實現(xiàn)”法國革命和德國理論兩者的恰恰是他自己。不論小公國的大學城耶拿還是首都魏瑪,在不久之后的“德意志的復興年代”(歷史學家弗里德里?!っ纺峥说恼f法)都要讓位給普魯士首都的柏林,以及那所作為普魯士改革成果之一的柏林大學。新的世界已經(jīng)展開,但是它無關(guān)耶拿和魏瑪。費希特去柏林了,黑格爾去柏林了,謝林后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圈之后也去柏林了,他們也都先后在柏林大學當過教授。來自柏林大學的馬克思1841年在本人缺席答辯的情況下在耶拿大學取得了博士學位,那恰恰是因為耶拿置身事外,沒有受當時柏林對青年黑格爾派清洗的影響。
耶拿-魏瑪在精神史上的地位被固定在1800年前后,具體一些說就是被標本化了,就像魏瑪國家歌劇院前歌德與席勒兩人攜手而立的銅像一樣。耶拿-魏瑪已經(jīng)沒有薔薇,也沒有十字架;或者說,“這里(柏林)有薔薇,就在這里跳舞罷”。后黑格爾時代的思想家——不論海涅還是馬克思——都宣告了,哲學的實現(xiàn)或現(xiàn)實化,就是哲學的終結(jié)。在啟蒙運動中,哲學消滅了宗教,那么,在對啟蒙運動的進一步啟蒙中,將是哲學本身的消滅。在此之后,重建形而上學的可能性,或者重建哲學的可能性都已經(jīng)不太可能了。正是在這種背景下,耶拿(以及魏瑪)才保留有自身獨特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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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價一位與自己同齡的作者寫的小書應該很難做到公正,特別是這本書的德文版還重印了,此外這本書除了中文譯本,還有英文譯本和法文譯本、西班牙文譯本等,這就使得對它進行批評性的討論需要額外的勇氣。筆者有幸曾去過耶拿小城,是從魏瑪坐火車慢車去的,而且自己身邊剛好有位同事曾在耶拿與此書作者一起求學。我只能勉力就這本書做些評價。這本書的文筆與譯文都很好,可以輕松愉悅地讀完。但是讀完之后又有什么東西剩下呢?我看是很難有什么有用的東西的。對專業(yè)讀者來說,有更為專業(yè)的著作去了解這些哲學史的背景,而不需要借助這本書,這本書說的大都是一些常識,或者無關(guān)緊要的一些相關(guān)故事。非專業(yè)的讀者倒是可以滿足下自己在精神上與一般人身份認同有所不同的小虛榮心,或許人們可以通過閱讀這本書保持對過去思想史故事的懷古之幽情(Nastalgie),這總比去迪士尼樂園之類的感覺有深度一些,但其實在本質(zhì)上這本書和迪士尼樂園一樣都是一種文化工業(yè)或消費主義的產(chǎn)物,除了滿足一些小文青們關(guān)于異托邦的浪漫想象之外,又能產(chǎn)生多少嚴肅的意義呢?在我看來這本小書或許只能收獲的評價是那種曖昧的“很有趣”。
此書作者之前完成了一部關(guān)于謝林的博士論文,對相關(guān)的事實性背景與思想史背景都有足夠的了解,而且后附的參考文獻算是非常專業(yè)(估計大部分讀者是不會關(guān)注這部分的),但這并不排除作者經(jīng)常用一些聯(lián)想能力去構(gòu)建一些人物的心理過程以使得整個故事表現(xiàn)得更為連貫。聯(lián)想能力在小說,而非嚴肅作品中更為常見。不過就打發(fā)下通勤或者旅途的時間而言,這本書作為一本輕松讀物還是可以的。
作者/李哲罕
編輯/李永博 朱天元
校對/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