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新京報記者 何安安


“一個人要是80多歲還能寫小說,真是幸福?!蓖趺?5歲了。自19歲創(chuàng)作第一部長篇小說《青春萬歲》以來,王蒙已經(jīng)整整創(chuàng)作了66年,寫下了1800余萬字,作品被翻譯為英、法、德、意、日等20多種文字,流行世界各地。顯然,創(chuàng)作已成為他人生中最為重要的關鍵詞。即便是現(xiàn)在,他依然不急不慌地繼續(xù)著自己的寫作。


王蒙


就在今年,王蒙分別在《上海文學》和《人民文學》上發(fā)表了新作《地中海幻想曲》和《生死戀》,用他自己的話說,“雖然這樣說涉嫌嘚瑟,我好像掀起了一個寫小說的小高潮,戀完了,曲完了,我立馬投入非虛構小說的經(jīng)營,現(xiàn)在,這篇文稿在我的電腦硬盤里貓著?!?/p>


《生死戀》寫的是愛恨情愁、家長里短、生老病死,講述了北京普通宅院里頓家和蘇家的半個多世紀的不解情緣,蘇爾葆在感情方面的糾葛以及面對愛情、親情時各人的不同表現(xiàn)和感受?!拔也皇欠且獙憪矍?,而是這些愛情讓我寫?!痹谌涨芭e行的王蒙《生死戀》新書發(fā)布會上,王蒙談及自己在耄耋之年寫愛情,“有的青年人說,王蒙寫了從大雜院的愛情,到住在高級別墅里邊的愛情所受到的挫折和考驗。這個我聽得挺奇怪?!?/p>


“我不是非要寫愛情,而是這些愛情讓我寫”


在王蒙自己為新書《生死戀》寫作的序言里,他寫道:“王蒙老矣,寫起愛情來仍然出生入死。王蒙衰乎?寫起戀愛來有自己的觀察體貼。畢淑敏告訴我,日本有一種說法叫成長到死。那么小說也可以創(chuàng)造到老,書寫到老,敲擊到老,追求開拓到老?!?nbsp;


《生死戀》,王蒙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9年7月版。


而在新書發(fā)布活動現(xiàn)場,著名評論家,《小說選刊》副主編王干提到自己曾經(jīng)在三十年前與王蒙進行對話的時候,向王蒙提出了一個意見,“我說你小說里面寫女人寫得很少,寫得不好?!钡醺砂l(fā)現(xiàn),王蒙從晚年開始,不斷涉獵愛情,特別是對愛情是什么的探討。王干特別推薦了王蒙近年來出版的作品《女神》,“大家在看《生死戀》的時候,一定要看《女神》,《女神》是這十年最好的中篇小說。大家可能覺得我有一點夸張,但我可以負責任地說,《生死戀》有點像《女神》續(xù)篇,寫的也是愛情?!?nbsp;


《女神》同樣是王蒙晚年的作品,這個故事首次發(fā)表于2016年《人民文學》11月號,隔年又推出了單行本,故事取材于著名藝術家張仃的夫人、曾任周恩來秘書的作家陳布文的人生經(jīng)歷。王干認為,愛情像酒一樣,需要醞釀,“隨時勾兌的愛情往往是很西式的?!痹陂喿x王蒙的小說《明年我將衰老》時,王干讀出來輕松和激情,他因此想到,“文學最難的是什么?年輕的時候能寫出滄桑,到滄桑的時候還能寫出青春?!倍凇渡缿佟分?,他讀到了青春和熱情,“一般來說,到了王蒙先生的年齡,基本上寫什么呢? 寫?zhàn)B生體散文、短句,佛系……但是王蒙先生還那么有熱情,還那么一瀉千里,基本不是人,是個‘神’?!?/p>


《明年我將衰老》,王蒙 著,花城出版社 2013年4月版。


關于愛情,王蒙聯(lián)想到一個非常特殊的角度,一般我們都會認為“五四”解放了中國人對愛情的觀念,否則就是“父母之命”,“封建包辦”,在沒掀開蓋頭之前,甚至不知道對方長什么樣,會認為這太痛苦了,太落后了。但王蒙同時提出了一個問題,有了自由戀愛的觀念,能不能帶來幸福?他的回答是,“天知道!”


王蒙曾經(jīng)寫過一篇小文章,叫《誰知道自己的母親有多么痛苦》。王蒙說,自己的母親以前裹足,但后來又放開了,但還是沒有辦法穿高跟鞋。所以母親會認為自己的一輩子很痛苦,因為“五四”,她做不到像別人那樣,所以母親特別羨慕宋慶齡,羨慕謝冰心,感覺到自己的生活一塌糊涂。


對應到自己的作品《生死戀》中,二寶(爾葆)和山里紅(單立紅)的故事也是如此,因為二寶不愿意做對不起山里紅的事情,所以在離婚過程中,他將房子和存款全都留給她,在離婚的過程中,也不和月兒(邱月兒)說,這樣的二寶會被認為是一個混蛋。但王蒙注意到,這里邊還有一個角度,就是“五四”所帶來的愛情觀念,給中國人的愛情生活、家庭生活帶來了哪些幸運?帶來了哪些不幸?又帶來了哪些悲???帶來了哪些糾結?帶來了哪些過不去的坎?王蒙認為,有很多人、很多家庭都有這樣的故事,包括很多有名的作家,所以這是一個角度。


“相信愛情也是一個角度?!蓖趺烧f,愛不需要天長地久,愛只需要曾經(jīng)擁有。這樣的歌曲讓他感覺到痛不欲生,他為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樣的愛情的逝去而感到惋惜,“就咱們曾經(jīng)擁有,一夜情?老遠看看就是?!彼J為這也是愛情的一個角度。也難怪王蒙會說:“我不是非要寫愛情,而是這些愛情讓我寫?!彼麍孕牛膶W使一切都不會糟踐:愛情是美麗的,失戀也可能更動人;一帆風順是令人羨慕的好運,飽經(jīng)坎坷的話,則意味著更多更深的內(nèi)心悸動。


“我要寫,那股瘋勁兒都上了”


“所有的故事都是好故事”。王蒙說自己很喜歡美國聯(lián)邦儲備委員會前主席伯南克的名言,雖然自己全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在《生死戀》的前言中,王蒙說,“我的引用是注釋我的意思:就是說,包括悲哀與失落,種種經(jīng)驗都可以得到文學的滋潤,發(fā)芽,長葉,開花,結果。”


“我對人說,寫小說的感覺是找不到替代的,你寫起了小說,你的每枚細胞都要跳躍,你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要抖擻,不寫抖擻,寫成哆嗦也行。”關于創(chuàng)作,王蒙分享了許多自己的心得體會,“模寫也罷,紀實也罷,你在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你在用語言激活人物和靈魂、情感和想象,你喚起眼淚和激情、關注與猜測。當然,還有好人的與智者的思想?!彼€將其中一些寫入小說之中,跳脫出故事直接陳述:“沒有辦法,天機天意,天網(wǎng)恢恢天的創(chuàng)造力勝過了文學的創(chuàng)造力……好的作品是天造出來,天壓下來,天捅入你的心肺,天掏出了你的肝膽,天捏住了你的神經(jīng)末梢,天燒燃著你的軀體——天命天掌天心天火天劍天風。天的構思,勝過了你渺小的忖度,和你的渺小的微信糊糊群。天的靈感,碾軋過殉文學者一個個的癡心。”


王蒙現(xiàn)場朗讀《生死戀》片段,李顯楊/攝。


“寫東西的時候,它就是四面八方都是詞兒。”王蒙對現(xiàn)場讀者分享了自己寫作時的感受, “我感覺就是,我這寫作趕不上詞的出現(xiàn),(趕不上)擁過來的這些浪花。所以我從來沒有過沒詞,要不我就不寫。我寫的時候從來沒有過說沒詞了,一會兒抽煙,一會冥思苦想,一會把稿紙撕了……如果我今天覺得不對勁,我就不寫。我要寫,那股瘋勁兒都上了。”


出版家聶震寧將王蒙稱作是當代作家中的“語言英雄”,稱作是“文體家”,他認為,王蒙的小說始終反映著歷史的滄桑、社會的變遷,飽含著濃濃的家國情懷。包括王蒙所描寫的愛情,體現(xiàn)出的正是王蒙對愛情的認真思考,對愛情認真的琢磨,同時又對社會、對歷史、對我們的國家變化都有著很沉穩(wěn)的一些思考。王干也十分認同文體家的說法,“他打通了小說與散文、古代文學與現(xiàn)代文學、虛構與非虛構、創(chuàng)作與評論之間的界限,把小說帶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和境界?!?/p>


對于語言,王蒙有著很深的體會,他認為語言很有魅力,也很狡猾。王蒙以《伊索寓言》中的故事為例,說明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和最惡劣的東西都是口條(舌頭),“因為最美麗的在語言,最動人的在語言,最狡猾的也在語言。”


作家李洱將王蒙稱為是小說界的“貝多芬”,之所以這樣說,并非是在拍馬屁,而是因為晚期寫作是文學史上非常重要的概念,“王蒙的寫作已經(jīng)進入晚年的寫作,這是毫無疑問的?!?李洱說,哲學家阿多諾(Theodor Adorno)在研究貝多芬時,曾經(jīng)提到了一個概念“晚期寫作”,正因為此,現(xiàn)在所有關于晚期寫作的討論,都會涉及貝多芬,而1812年對于貝多芬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812年,貝多芬所崇拜的拿破侖失敗了?!边@之后,貝多芬的音樂出現(xiàn)了很大的改變,他的創(chuàng)作開始進入中期,然后進入晚期,而晚期最大的特征在一般人看來是“碎片化”,然后在每部作品的2/3部分,進入“鮮艷化”,“從碎片化的寫作到用鮮艷化的寫作這樣一種特征,就是典型的晚期寫作?!睂φ赵凇渡缿佟分?,就是蘇爾葆在墓園里的這一部分。


李洱說,貝多芬的獨一無二,讓他就是貝多芬,“貝多芬一直是在用自己的語言講述自己的故事”?,F(xiàn)在很多人認為自己可以學習到王蒙的風格,但在李洱看來,“到現(xiàn)在為止沒有第二個王蒙”。他引用老子的一句話: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他強調(diào)了在這其中很多人感受到的啟示和教益是無窮的,“更多人的寫作也需要回到王蒙,需要看到王蒙。這個時候王蒙不是王蒙,是風格的王蒙,是一種作為方法論和認識論的王蒙,我認為是他的做法有非常重要的意義?!?/p>


作者:新京報記者 何安安;

編輯:張婷;

校對: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