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那天,我走了好多路,午后到獵德涌,坐在仿佛江南的小石橋邊。 河水碧綠,風吹起陣陣漣漪。岸上垂柳冉冉披拂,天空蔚藍,云海美幻。陽光普照下,城市恍如隔世。
不敢相信活了這么多年,感覺好像活了一天,又好像活了一千年。
撰文丨三書
清夜與良晨
朱耷,《湖石聚禽圖》。
甘州子
(五代)顧敻
每逢清夜與良晨,多悵望,足傷神。
云迷水隔意中人,
寂寞繡羅茵。
山枕上,幾點淚痕新。
南國也有冬天。每到冬天,我都會變成一個死者,變成遙遠的回憶?;颐擅傻牡仄骄€上,一列看不見的火車隆隆而過,里面坐著一個我。
許多天過去了,地球轉(zhuǎn)到另一個方位,我還是沒能忘記你,也沒有被治愈。遺忘很長,故事太短,才開始就完結(jié)了,連彼此的人都未及看清。如羅伯特·勃萊詩中的螞蟻,冬天的螞蟻,每個人都帶著隱秘的傷口和沉默,繼續(xù)呼吸,繼續(xù)活著。
我靠詞語活著。我通過詞語去愛。天真的詞語,危險的詞語,無辜的詞語。有些是火焰,有些是綠蔭,有些是露水,有些是利刃。我至少憬悟,我愛的不是一個人,我愛的是愛本身。
你并非我生命的全部,沒有你我照樣活著,也能活得好好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很快樂,可是快樂算得了什么?我來世上絕不是為了快樂。我來是為了愛,我想學會在這個世界去愛,在分離中依然感到愛的完整。
五代詞絕大多數(shù)寫愛情,本質(zhì)上,所有的詩都是情詩。愛情不是愛的唯一方式,卻是最強烈、最容易使人忘我的方式。掉進愛河,意味著迷失,而人只有在迷失的時候,才能回到原始的本質(zhì),這就像忽然迷路時,世界看上去不再那么堅實,而是變得搖搖晃晃。
來看這首詞?!懊糠昵逡古c良晨,多悵望,足傷神?!辈皇敲刻於枷肽?,更不是每時每刻,你的缺席已成為一種存在,如同背景空間,無需想起,不會忘記。但清夜與良晨,每當這樣的時候,世界潮水般退去,或者還沒有醒來,你從背景中顯現(xiàn),我們離得很近,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好像你就在我的隔壁。
可是這里并沒有你?,F(xiàn)實如同深深的夢境,大霧彌漫,即使晴天,也看不清方向?!霸泼运粢庵腥恕?,悵望遠方,云迷水隔,不知道他在哪里。云迷,水隔,這些措辭準確地摹寫出思念者內(nèi)心的迷茫。
“寂寞繡羅茵”,戀人離去后,最孤獨、最怪異的地方,莫過于床。獨守空床,的確,承載過兩人歡愛的床,頓時變得很空,越來越空。床上鋪的錦褥,也許還是舊的,不舍得換,從前鮮艷的繡羅,如今蒙塵寂寞。
相信古代有無數(shù)這樣的女子,現(xiàn)代也依然有,不過現(xiàn)代女子的人生可以自主,至少不會走投無路,古代女子一旦跟了人,那就等于要仰望終生。五代北宋,寫女子相思的詞,作者都是男人,竟寫得如此哀感頑艷,似乎比女子自己更懂她們的心思。當然,文學是想象,是夢的藝術(shù),至于詞作者會不會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那是另一回事。
名叫顧敻的詞人,史書記載僅短短幾句,我們得知他大約于928年前后在世,做過后蜀太尉,字、里、生卒年均無考。我認為這樣很好,免卻一切干擾,作者消失,只留下詩。
深夜夢回情脈脈
朱耷,《荷花雙鳧圖軸》。
歸自謠
(南唐)馮延巳
何處笛?
深夜夢回情脈脈,竹風檐雨寒窗隔。
離人幾歲無消息,
今頭白,不眠特地重相憶。
笛聲從哪里來?詩以問句開頭,總給人以突兀之感,帶著訝異,像一個謎。
所有故事都是謎,始于謎,終于謎。生活就像一棵樹,枝上掛滿許多故事,那些我們不會談?wù)摰?、如夢似幻的故事?/p>
笛聲來自某處,也來自回憶,來自夢中。深夜笛聲,本身就是個故事。被笛聲喚醒,脈脈含情,她夢見了什么?詩人沒有說,我們可以用自己的經(jīng)驗和想象去補充。
她感到一陣寒冷。窗外,竹風檐雨,似有什么在那里徘徊,在那里遠去。隔著寒窗,她側(cè)耳傾聽,仿佛聽見隔世的另一個自己。淹沒這個時辰的雨聲,使黑夜更黑的雨聲,無疑屬于過去。
“離人幾歲無消息”,讀到這句,我們看到故事的輪廓,也是故事的核心。很多時候,沒有消息就是消息,沒有回復就是回復。她心里明白,但仍在等待,“今頭白,不眠特地重相憶?!彼鹊筋^白。不是相思令人老,而是等待,漫無盡期的等待,像茫茫大雪,落在她的發(fā)上。
特地重相憶,末句言外之意,即她接受了他也許已死的事實,或者她以為自己接受了,決定不再長相憶。而夜夢和笛聲,以及竹聲檐雨,忽把一切又帶回來,夢中他還是從前的樣子。
“特地”,這個略顯生硬的詞,與其說傳遞出她的努力,不如說傳遞出她的克制。相思無益,她不再經(jīng)常想他,就好像他真的死了。深夜夢回,此時此刻,他卻分明在這里,她不能再睡,她要用回憶把他留住,哪怕多留半個晚上。
早晨再次鋪開
朱耷,《花鏡心》。
孤雁兒
(宋)李清照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
沉香斷續(xù)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
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
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
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李清照晚年這首詞,寫得散淡,好像坐在時間的外面,看花謝花開,歲序不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離合聚散,炎涼恩怨,都只是過眼云煙。
“藤床紙帳朝眠起”,起句平實,似聽見窸窸窣窣。藤條編的床,紙糊的帳子,今天的讀者也許感覺歸真返樸,李易安寫的其實是生活條件的簡陋。
“說不盡、無佳思。”句式和聲音,傳達出欲說還休的無聊況味。早晨再次鋪開,對于一個寡居的、上了年紀的婦人,還有什么值得期待?新的一天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仍然活著,活在熟悉的事物中間,與它們朝夕相伴。黑夜是繁復而隱秘的慶典,當她睡去,那些逝者,死別的,生離的,不速而至,出現(xiàn)在夢里,往日笑顏,往日衣履。晨醒,白晝再次展開,現(xiàn)實一望無垠,所謂世界,仿佛連綿不絕的圍墻,生老病死永無止境地延續(xù)。
沉香斷續(xù),玉爐冰冷,夜夢消退之后,清晨像一個淡出的結(jié)局。李易安是個詩人,她有詩書,有花木,她仍愛著一切美好的事物,更可以寫詩覺照自己。“伴我情懷如水”,水有愁,水有哀,水很安靜,似她的情懷。
笛聲三弄,她被驚醒?!懊沸捏@破,多少春情意?!钡崖曮@破梅心,記憶的閘門驟然打開,多少春情意,涌起在心里。她愛過,生活過,那些日子,就像春天一樣爛漫,就像春天一樣明迷。
梅花仍在開,故鄉(xiāng)何在?小風疏雨,一片蕭蕭地。國破家亡,流離失所,身邊沒有一個至親的人,晨起聽見笛聲,值此惡劣天氣,怎能不傷心流淚。
真正衰老到一定時候,老年就不再是心態(tài)問題,而是一個簡單的事實。退場就是退場,凄涼就是凄涼。趙明誠算不得神仙眷侶,但易安真是愛他,所以處處理解他,哪怕逃難途中,他獨去湖州赴任,臨別叮囑若遭兵亂,則要她與那些祭器禮器共存亡。
趙明誠死了。死,一了百了,真是奢侈!李易安帶著他收藏的書卷、金石刻、器皿等,數(shù)量驚人,四處輾轉(zhuǎn),不勝惶恐,最終還是散失幾盡。易安性情豁達,如她所言,“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金石錄后序》)她是為趙心疼。
她仍愛梅花,見梅花又開,她折了一枝。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可是她該贈給誰?“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比松链耍澜缤耆吧?,一片虛空。
想起意大利詩人蒙塔萊的詩,《也許一天清晨》,詩中寫道:“也許一天清晨,走在干燥透明的空氣中/我轉(zhuǎn)身,看見奇跡的發(fā)生:/我身后空無一物,只有/虛空在我后面,帶著醉漢的驚恐。”
詩人所說的“奇跡”,即他在某天清晨領(lǐng)悟的虛空。在詩的結(jié)尾,他說他將寂靜地走在從不回首的人們中間,帶著他的秘密。這個“秘密”,便是樹、房子和山川,猶如聚集在屏幕上,這些幻影想要挽留他,但是太遲了。凡是看見過真相的人,絕不會再回到假相中去了。
瞥見虛空的詩人,從此將徹底不同。他走在人群中,無人認得,他活在世界上,卻不屬于世界。
撰文/三書
編輯/張進 何安安
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