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和不可能》內文圖。
《眼睛和不可能》是獲得2024年紐伯瑞兒童文學獎金獎的動物小說。動物故事常常會包含人類社會的“投射”或“隱喻”，這種“故作高深”的做法讀者早已司空見慣，以至于會讓一些兒童讀者看到動物故事就心生厭倦甚至畏懼。深諳讀者心理和文學奧妙的作家戴夫·埃格斯在故事開始之前就明確聲稱“本作品純屬虛構……最關鍵的是，其中的動物不象征人類……在這本書中，狗就是狗，鳥就是鳥，山羊就是山羊，野牛就是野牛?！?/p>
事實上，故事也就這么單刀直入、痛快利落地從生活在公園里的動物的自述開始，并且它的笑聲是如此個性分明、與眾不同，使小說從開頭就引人入勝，直至結尾都使人興味盎然、意猶未盡。
撰文 | 談鳳霞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眼睛和不可能》，作者: [美] 戴夫·埃格斯 著，[美] 肖恩·哈里斯 繪，譯者: 付添爵，出版社: 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時間: 2024年12月。
《眼睛和不可能》的敘述者是一只熱愛奔跑的野狗，名叫約翰尼斯。它引以為豪的是自己奔跑的速度，因此以不乏吹噓的口吻來反復夸耀自己的速度：“我跑起來像一枚火箭，像一道激光。我敢說你從沒見過跑得像我這么快的。當我跑起來時，地球都在我腳下轉動……我跑起來就像一束光。你見過奔跑的光嗎？你見過嗎？”
它的語言極富感染力和召喚力，如風一般裹挾著讀者飛快地進入故事王國。盡管約翰尼斯是一只孤苦伶仃的流浪狗，但它從不抱怨命運?！拔覠o拘無束，自由自在。這就是我的生活。太陽就是上帝，云彩是他的信使。雨只是雨?！薄拔液軓妷选Ｎ腋矣谥币暼帐?，并且絲毫不受其影響。我不可能被打敗。我也許永遠都不會死?！奔s翰尼斯征服讀者的獨特魅力首先在于這種自信、自足、自強以及崇尚自由的樂天個性。此外，它在公園里還身負一份重要職責。
小說的題目很特別，令人困惑，引發(fā)了懸念：是誰的“眼睛”？什么“不可能”？小狗約翰尼斯的職責就是充當“眼睛”，觀察公園里的一切動向，向負責守護平衡的圍欄里的年長野牛們報告信息。它還有一些得力的“眼睛助手”——海鷗伯特蘭、松鼠索尼婭、鵜鶘約蘭達、浣熊安格斯等，它們相互幫助。約翰尼斯看慣了公園里的人來人往，但突然發(fā)生的一件事給它的生活帶來了變化：公園里出現(xiàn)了一座奇怪的新建筑，還有奇怪的矩形。約翰尼斯是一只有著藝術細胞、對繪畫極其著迷的野狗，在它眼里，那些奇怪的矩形“里面有我在世界上見過的一切事物，但是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呈現(xiàn)，看起來既可怕又有點合理，甚至因為處于矩形內部，看起來還有點令人欣慰”。它有著非同一般的藝術觀賞興趣和領悟能力，這份癡迷導致它被人抓捕，而這段被捕的經(jīng)歷讓它意識到，它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給被圈養(yǎng)的野牛以自由。于是，約翰尼斯和諸多動物朋友共同策劃了一場瘋狂的解救行動，故事從而走向高潮。
《眼睛和不可能》內文圖。
盡管作家聲明這部小說中的動物就是純粹的動物，但在波瀾迭起的動物故事中，依然蘊含著許多耐人尋味的題旨和感動人心的情義，隨著故事的水紋絲絲縷縷地蕩漾開來。
從宏觀來看，一個關乎整體生態(tài)的關鍵詞是“平衡”。約翰尼斯擔當“眼睛”的意義在于給野牛們提供信息以守護公園里的平衡，因為平衡如果被打破就會帶來問題。公園里出現(xiàn)的新道路、新建筑、新規(guī)章等都會影響平衡，而公園是人類、自然和動物們的共處之地，是世界的一個縮影。公園里新來的一群吃雜草的動物是從大陸坐輪船來的山羊，羊群幫助保持了植被的平衡。約翰尼斯以戲謔的口吻批判了人類不尊重動物家園的行徑，人類在很多時候有意或無意地擾亂平衡，而動物們警惕并自覺地維護平衡，這何嘗不是一種對照和提醒呢？
從個體而言，一個關乎生命境況的重要關鍵詞是“自由”。身為一只在公園流浪的野狗，約翰尼斯盡管無人喂養(yǎng)，但它更看重的是不被項圈束縛的自由。它被一些不務正業(yè)的惡棍抓捕之后，對失去自由有了刻骨銘心之痛，在重獲自由后又欣喜若狂?！拔易约罕磺艚^、被拴住過、被控制過、被俘虜過，作為一條重獲自由的狗，我知道那種自由放縱感覺的珍貴……也讓我意識到自由的榮光?！奔s翰尼斯那般自由如風、迅疾如光的奔跑，既源于充沛的精力，也源于獨立的生命意志。自由以及由此而立的尊嚴，何嘗不是每一個生命的向往？
約翰尼斯飽嘗不自由之苦，才感同身受地理解圍欄之中野牛的困境，由此想要給野牛們以自由——盡管它似乎有些不切實際的“自以為是”和“自作多情”。當約翰尼斯萌生了這個念頭之后，雖然它自己身處被人類通緝的困境，但解放野牛的計劃使它不去想自己的煩惱，并且對何為“自由”有了更深一層的領會：“每一個有理智的生物都知道，不管是誰，一天之中最糟糕的事情莫過于只想著自己。如果自己心中有煩惱，應該先想想別人的煩惱，這是解脫的本質。也就是說，自由始于我們忘卻自我的那一刻。”正是這種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的“共情”，能夠成為彼此之間理解和溝通的有效渠道，同時也能夠提升自我的生命境界。
《眼睛和不可能》內文圖。
從群體關系而言，一個關乎友誼的重要關鍵詞是“互助”。
公園里動物之間的互幫互助時時發(fā)生、處處存在。約翰尼斯被壞人抓走裝車，“眼睛助手”們一路跟蹤解救；約翰尼斯因救助落水孩童而曝光，被眾人當作野狗通緝，朋友們?yōu)榱俗屗軌蜃杂杀寂芏鴰退┥蠈櫸锕访?、扮作寵物狗；約翰尼斯癡迷于矩形圖畫，朋友們謀劃著要幫它實現(xiàn)進展覽館看畫展的心愿。
友誼讓生活變得豐富多彩，也讓生命變得更有價值，正如海鷗伯特蘭所說：“我們還能做什么？整天吃面包和薯條？我們需要更崇高的目標。也許這個目標就是保護你，讓你進入那座滿是瘋狂矩形的奇怪建筑，而不受到傷害?！倍s翰尼斯也在謀求這樣“更崇高的目標”，它把朋友們讓它進展覽館的計劃轉移為去幫助野牛逃出圍欄的計劃。友誼讓他們充滿了使命感，給他們帶來了彼此的關愛，也帶來了改變現(xiàn)實處境、奔向理想的“可能”。
然而，這些愿望中或計劃中的“可能”似乎又面臨重重困難，甚至成為推理上或事實上的“不可能”。但是，友誼讓大家無所畏懼，齊心協(xié)力去創(chuàng)造奇跡。約翰尼斯和眼睛助手以及山羊們共同策劃了幾乎是“異想天開”的營救行動。這場營救興師動眾，他們全方位地和人類拉開戰(zhàn)斗陣勢，掩護野?；燠E于羊群中，登上前往大陸的輪船。動物們殫精竭慮，使出渾身解數(shù)，終于讓野牛們成功地來到了海灘上，來到了輪船旁邊。這是跨越物種、跨越山海的熱情相助，作者將群情激昂的友誼之戰(zhàn)描繪得蔚為壯觀又曲折細膩，扣人心弦又令人動容。
此外，與每一種個體生命緊密相關的還有一個關鍵詞是“自我認知”。
故事中，幾乎每一個角色都在經(jīng)歷尋找自我、生命意義與價值定位的旅程，叩問人生三昧：“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向哪里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作為“眼睛”的主角約翰尼斯善良、聰慧而勇敢，它雖然能憑借光的速度去“看得見”公園里的一切，但并不一定“看得準”公園的所在地、自己和他人。直到山羊告訴它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小島之后，它才知道了宇宙的浩大。野牛在即將離開圈地之時，告知約翰尼斯它有一半郊狼的血統(tǒng)，正是這一半血統(tǒng)給了它非同一般的速度、嚎叫聲和讓羊群臣服的氣概。知曉了“我是誰”和“我從哪里來”的約翰尼斯面臨著“我向哪里去”的選擇。它選擇了離開，和好友伯特蘭一起加入羊群坐船漂洋過海，去大陸探索未知的世界。
《眼睛和不可能》內文圖。
即便是代表了成熟和智慧的平衡守護者的野牛們，也在經(jīng)歷新的考驗，對究竟安于圈地還是要追求自由，它們也有舉棋不定的彷徨。在朋友們費盡心力的幫助下千辛萬苦到了海邊，但它們還是選擇了留下，因為這一趟行程已經(jīng)打開了它們的視野，讓它們欣賞到了大海的美景，同時也讓它們懂得了最適合它們的是什么，因為它們不想在年老時背井離鄉(xiāng)或客死他鄉(xiāng)。這一結果是對之前情節(jié)動向的反轉，在即將實現(xiàn)“可能”時，變成了徹底的“不可能”。因為這是野牛們心甘情愿做出的理智選擇，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而營救者只有尊重它們的選擇。
緊接著而來的第二個反轉是：原本沒想離開的小狗約翰尼斯和海鷗伯特蘭成了離開者，這一結局又將原本的“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作者以童話般的筆法寫出了形形色色的動物的個性，充滿了趣味，也細細寫出了作為“配角”的動物在一系列冒險中進行的自我認知和實際改變。
獨眼松鼠索尼婭從羞澀變得自信，并成為約翰尼斯離開之后的公園“眼睛”。山羊海倫曾經(jīng)因角的紋路不同而遭羊群排擠，約翰尼斯當眾發(fā)言而改變了羊群的偏見。
相當特別的是海鷗伯特蘭，它喜歡逞能，不聽勸告，在射箭場上冒險飛翔；因為看到約翰尼斯和海倫交好而吃醋，被箭射中之后才悔不當初；它沿襲海鷗在臨終前進行最后一搏的告別飛行，終在約翰尼斯的深情呼喚下才放棄悲壯的自殺式“尾聲”。約翰尼斯一直反對這樣的“尾聲”：“他們認為這一幕——他們稱之為尾聲——充滿了榮譽、英雄主義和犧牲精神，但我認為這是自我放縱，是愚蠢的，是不必要的和殘酷的。”它認為生命可以有多種活法，即便不能飛，也還能在地上走。它成功地勸慰了高傲的伯特蘭，一起開始新的生命旅程。伴隨認知而來的是行動上的抉擇，確定恰當?shù)暮稳ズ螐?。只有具備真實、完整的自我認知和生命認知，才能獲得更為正確的方向和更有力量的成長。
盡管上面條分縷析地提煉了這部動物文學中可圈可點的一二三四，但好故事從來不會直接去講一二三四，甚至它還會在隱藏其中的一二三四之外，吸引讀者自己去感受和發(fā)現(xiàn)另外的五六七八九。事實上，正如我之前所說，這部動物文學乍讀即非常迷人且到結尾始終迷人，得歸功于這位身份和性格頗為特別的敘事者。整個故事由小狗的視角呈現(xiàn)，以小狗的口吻講述，生動貼切又別有風味。
美國的《出版人周刊》如此評價這個敘事者：“它既是一個熱情洋溢的吹牛狂，又是一個忠誠無畏的特工，還是一個風趣幽默的記者。”的確，這只小狗的敘事口吻具有多種調性，有時浮夸、輕狂，有時睿智、幽默，有時又充滿詩意。
約翰尼斯總是忍不住夸耀自己奔跑的速度，而且用很不一樣的詞語來豐富地表達和形容，讓人并不生厭，反而覺得饒有趣味。它似乎對時間長短毫無概念，信口開河地夸大數(shù)字，看似插科打諢，但又天經(jīng)地義?！熬驮诓痪靡郧埃夜烙嫶蠹s在兩百年前，在一個有十億顆恒星——我把它們稱為太陽的兄弟姐妹——閃耀的夜晚之后?！?/p>
它善于思辨問題的復雜性，比如關于自己救人反而遭追捕的事件：“我回想起那場救援行動的奇異感。我救了那個女孩，現(xiàn)在我卻成了被困在自己家中的囚徒……我想，幫助他人是無可否認的好事。也許這件事本身就總是很復雜的。幫助他人并不簡單，因為獲得他人的幫助也不簡單。認為一切都很復雜的這個想法本身倒是很簡單。想到這兒，我忍不住笑了。如果我們在生活中假設一切都是復雜的，然后一切確實很復雜，這豈不是讓我們更好地準備應對它嗎？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認為生活是復雜的，而生活確實很復雜，那么生活其實就變得簡單了，對吧？”
這類有些“饒舌”的句子顯示了它頗為深刻的智慧。更讓人“咋舌”的是，它還有自己的“金句”，經(jīng)常背誦它“奉為真理”的信念，以此來尋得寧謐和安慰：“太陽就是上帝。云彩是他的信使。雨只是雨?！边@里包含了對大自然樸素的敬仰、想象和悅納，之后山羊海倫的質疑也未能改變它的虔誠。它欣賞、感恩自然之美，也著迷于奇異的藝術之美，書中與此有關的描繪給作品帶來了抒情性。幽默感與抒情性的并行如山與水的環(huán)繞，但毫不違和，反而因有張力而更飽滿豐沛。
別忘了，約翰尼斯是對繪畫情有獨鐘的藝術動物。本書的插畫也很有情調和創(chuàng)意，畫家肖恩·哈里斯選取了九幅風格柔和細膩的古典風景畫（大部分來自十九世紀），別出心裁地在每幅畫中添加了有一半郊狼血統(tǒng)的約翰尼斯的形象。畫家的技藝之高超，讓人完全看不出約翰尼斯是后來添加的，畫面光影協(xié)調，天衣無縫，渾然一體。小狗的奔跑姿勢給樹林山澗增加了靈動之氣，洋溢著對自由和美的熱烈的愛，散發(fā)著穿透一切的生命力。熱愛自然和藝術的約翰尼斯，在精彩的文字故事和風景畫之間穿梭如風，惹人愛憐也令人尊敬，它告訴我們：看清眼睛所及和心靈所向，在“不可能”中締造“可能”！
撰文/談鳳霞
編輯/王銘博
校對/穆祥桐
